撷一片箬叶,在记忆的长河中裹了沁人的芳香,如花如丝般地滑落于我的心田. 　　听祖父不止一遍讲过,海盐人的端午节,家家户户都吃粽子的.但我童年时代的端午节鲜有粽子的味道.祖父和我的父母都不会包粽子,一般炖六只咸鸭蛋,腌三五根黄瓜,再炒一盘苋菜,端午的中餐算是打发了过去.苋菜的汤汁是紫红色的,几乎看不到上面有油沫子漂浮.黄瓜也是单调的品种,厚厚的皮,饭后若是去上学,我就从购菜用的杭州篮里取一根,边走边吃,连皮也嚼进肚里去. 　　有几年,母亲也种黄瓜,靠河边的自留地上搭个瓜棚,绿意盎然的茎叶攀援而上,金黄色的小花似繁星点点.或许是母亲种得太迟,或许是气候的缘故,总是等到端午过了之后,地里的黄瓜才可以摘了吃.有一次,母亲望着自留地,抚摩黄瓜叶子喃喃自语:“啥道理我老是种不好?”她的神情里掠过一丝疑惑,似乎还有歉疚.父亲宽慰她：“种不好算了,我去买点就是.”端午节的清晨,父亲果然买来半篮子的黄瓜,让我们姊妹尽情享用.及至可以采的时候,我家的黄瓜却是被别人摘掉得多,母亲一懊恼,后来再也不种了.不种黄瓜我觉得无所谓,倒是粽子,着实令人向往,在我家,并不是每个端午都能吃到粽子,那得视父亲的皮夹和心情而定—那时他在一个运输队里拉劳动车,收入菲薄.假如他买回粽子来了,我往往最先吃完属于我的那一个,然后,将手中的箬叶连线卷起,塞进土灶头-----隔壁高家婶婶曾关照过,不可随意乱丢箬叶,人的脚要是一踩着,箬叶里的魂灵就会钻出来粘着人跑.她对每个孩子如是说.起初我相信是真的,少年时代则认为她太迷信,自己做了母亲后才明白,她是用善意的谎言来教顽劣的孩子们举止文明. 　　我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家里养过猪.年初捉来小猪仔,养到年底就卖了.好在隔着一条街道,猪舍里的气味对我们的生活影响不是太大,但附近蚊虫之多可想而知.端午那天,父亲上街除了买菜,还去药店（当时我们管药店叫药材店）买来比他的拇指还粗的盘香.盘香仿佛是一条蜷曲的蛇,粗糙的纸外壳,里面填满晒干了的菖蒲、艾草和桃叶.父亲把盘香置于猪舍的栅栏边,划着一根火柴点燃.须臾,一股白色烟雾袅袅升起,扑鼻的清香气味弥漫整个猪舍.父亲牵着我离开,关上门,他说：这气味熏蚊子苍蝇很灵的.后来这种盘香被大纸袋取代,估计药店里的人嫌做盘香麻烦.纸袋里装的依然是菖蒲之类,点燃后的样子,却没有盘香那样优雅了. 　　农村开始土地承包到户那年我正好十一岁,母亲再也不用被哨子声催促着天天往田里跑了.母亲是欤城人,从小做惯农活,还会一手女红.她白天做了份零时工,傍晚回来常到田间地头转转.也就是那年的端午前一天,因了我的一声询问“黄鳝好吃吗?”,母亲带我走到我家水稻田南侧的水沟旁.她专注地观察,沟里杂草丛生,流水潺潺,我不知道她能找出些什么东西来.忽然,她半蹲下去,卷裤腿,脱布鞋,晚霞映在她兴奋的脸庞上,动人美丽.她下了沟,手脚麻利地抓起泥巴塞向沟底的几处洞穴,再用脚对着其中一个未填封的洞踢踏着,清澈的水立刻浑浊不堪,我还在发愣的片刻,母亲已经举起她的手,食指和中指之间,分明夹着一条粗壮的黄鳝! 　　直到今天,当我提起母亲当年抓黄鳝的举动,她悠然一笑,得意极了.“端午要吃黄瓜、黄泥蛋、黄鱼和黄鳝的,还有雄黄酒,五黄.那个辰光,没钱买黄鳝黄鱼呀.哪里有今朝格好条件,想吃啥就直接去买.”母亲说. 　　有一年端午前夕,我到同学家,碰巧他们在包粽子.搪瓷面盆里酱红色的糯米晶晶亮,湿漉漉的箬叶,纳鞋底的线,剪刀,还有那腌渍得发黑的肉块,堆满了八仙桌.我将他们包粽子的过程牢记于心,回家口气蛮大地对祖父嚷道：“我会包粽子哩!很简单的!我们也浸点米,包几个吧?”祖父扑哧一笑,眯了眼睛问道：“是哇?你倒是先用泥土包几个样子出来,让我看看象不象?”祖父的话还没说完,我就跑到隔壁谢家院子外的那片箬叶丛前,拣宽大的剪了几片,折成漏斗状,抓起脚边的沙土填进去.事实证明我当时多么天真幼稚,我包的几个“泥”粽子,一松手就变了形状,非扁即塌.带着无法形容的惆怅,我再一次次地试.“阿囡哎,你在玩啥呀?”耳边一声熟悉的问候,邻居婉珍婆婆正微笑着朝我看呢.婉珍婆婆是个孤单的小脚老太,她的独生儿子远在沈阳.她手里捏着一封信,我知道,祖父又要为她解读情深意重的家书了,然后按她的口述代写回信.我告诉婉珍婆婆,我在假扮包粽子.她“哦”了一声后走过去了. 　　不知道那天婉珍婆婆对我祖父说了些什么,以致于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宣布端午节包粽子,父亲负责买肉和箬叶,烧火的任务归祖父,包粽子的人当然不是我,而是婉珍婆婆.这令我无比欣喜,想着法子跟祖父套近乎：“你年轻时也过端午吗?也包粽子吗?”祖父年轻时代到杭州念过专科学校,还做过多年的商人.他说：“过!解放前,北门街上的人家过端阳节,门上贴个钟馗像,挂道端阳符,还插一束艾叶菖蒲,叫做‘艾旗菖剑’.”“啥叫钟馗?做啥门上要插艾叶呀?”好奇心驱使着我.祖父娓娓道来：“钟馗是捉鬼的,端阳符啊,艾叶啊,都是辟邪祛恶的.端阳这天,小囡的额头用雄黄写个‘王’字,戴老虎帽,穿老虎鞋和老虎衣,还佩个香袋.”“为什么要穿老虎鞋?”“也是辟邪气,赶毒气啊.粽子是家家都吃的,为的是纪念屈原.”“屈原是谁?”“这个么,你长大就晓得了.” 　　那两天的等待美好又漫长.那个端午节是在非周末,中午放学,一跨进家门,土灶的锅盖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立即使我饥肠辘辘、直吞口水.婉珍婆婆正慢条斯理地清理着桌面,祖父坐在灶头后边烧柴火,嘴里哼着他百听不厌的京戏段子：“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,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……” 　　终于有一天我真正学会了包粽子,可惜祖父早已驾鹤西去.每当端午的粽子出锅,第一只总是放在祖父的像前.他在自己的世界里,看得到我亲手包出来的棱角饱满、又香又糯的粽子吗? 　　端午节,是真实的浓浓回忆,是空旷的深深怀念.